还君明珠-【2024年7月更新】
? ?(一)
听说世界上有一种人,是从来不会醉的。我很羡慕这种人,觉得十分神奇。
没想到那天晚上,我也成了一个不会醉的人。
之前听到个消息,说一个我认识的人今晚会出现,我很想见到她,不过却没
有一个合适的借口。于是我一直徘徊,希望在碰巧遇见的时候说声妳好,然后故
作惊讶地对她说一声:「哇!妳变化可真大。」
其实我还是有点胆怯,想如果在她出现之前我就醉了的话那也是天意,但是
这一晚我始终没有喝醉。喝不醉是因为其实不想忘记,连自己都未必明了这念头,
就像一个沙漠中行走的人,分明知道没有水,却不肯放弃希望。
我在那个地方从日落呆到夜深,孤魂一般在楼群之间游荡。
可惜那个人始终没出现。
后来我想,也许这才是我那天死也不肯醉的原因!
很久以前我经常喝醉,有的时候醉得很离谱。醉的感觉其实很好,尽管有时
候会有人给妳几个耳光。
笑吟问过我,记不记得她打我的事情。我把她给我的耳光和那天晚上说过的
话都忘了。衹一个人的名字,没能忘掉。
晓芸。
? ?(二)
「我是三年四班的晓芸。代表三年级来给同学们送节目。」
她的声音并不清脆,反是有些黏黏的。每个字都说的清清楚楚,但两句话的
尾巴却都是开放式的虚破音,整个句子抑扬婉转,让人过耳难忘。
深紫色的头花利落的扎着马尾,红色的及膝风衣衬着白嫩的肌肤,水汪汪的
眼睛藏着无尽的聪慧灵动。她略羞涩地站在门口,两衹嫩白纤细的小手努力的拎
着一个大大的小提琴箱,似乎有些吃力的样子。
新年联欢会上的同学们玩得正开心,没有几个人注意到她。
我就读的这所中学,是华北一个着名国企的自办学校。我随着调动工作的父
母来到这,一切都从头开始。那时的我,性格内向到有些孤僻,所以很难融入
班级的热闹氛围中去。因此,我第一时间便看到了她。
她上台,取琴,表演。
琴弓搭上琴弦,她的人就立刻专注起来,仿佛和琴融为了一体。悠长的琴音
在空气中缓缓流淌,轻柔而曼妙,如天籁般动听。
她闭上眼睛,陶醉在自己的世界。
我静静地、直直地看着她,看着她分的很开的眉心和圆润可爱的脸,心有
一朵伏蛰的花刹那盛放。似乎,我能听见每一片花瓣绽开的声音。
很多年以后,我已经学会了遗忘很多东西,常常疑惑某些事件和场景是不是
真实存在于我的过去。可我从没怀疑过当时的那副画面和画面我的那个念头:
如果她看我一眼,和我说一句话,多好!
曲终。
矜持的颔首,在雷动的掌声中下台,飘然而去。
她一定不知道,就在那一刻,她的专注、淡然和骄傲,彻底征服了一个懵懂
少年。
那一年,我中二。
? ?(三)
那天之后,我爱上了在高我一年级的那个楼层游荡。
我发现她很喜欢笑。大大的眼睛眯的像一弯新月,整齐的牙齿白的让人目眩。
我发现她很害羞。笑啊笑啊就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巴,然后左顾右盼的怕人注
意到。
我发现她很活泼。有人在远处喊她,她就会甩着马尾辫一颠一颠的跑过去,
快到跟前的时候双脚并拢着一下子蹦到地方,像一衹可爱的小兔子。
我发现她很天真。朋友和她说一些校内的见闻,她总是眨巴几下眼睛,歪着
头问:「真的吗不会吧!」
放寒假的时候,我还发现了一件事。
还有半年,她就要毕业离开这所学校,去到我心目所及之外的遥远未知。
? ?(四)
缘,妙不可言!
即使是现在的我,也想不到再开学的第一天她会降级到下一年级,更不会想
到她选择的是我们班,而最不会想到的是她坐在了我前桌。
看着一直衹能远远偷看的她就坐在触手可及的前方,我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
到了脸上、火辣辣的发烫,而一颗心更是就要从嗓子跳出来。我看着她那精巧
的耳垂、利落的马尾以及被和煦阳光映射成金色的颈后绒毛,鼻子充满了幸福
的酸涩,眼中险些流出泪来。
人生之舟扭转航向,往往令人措不及防。
当时的笑吟可能也是这么想!
她本来坐在我前面,但是她个子比较高,所以在晓芸来后,她被老师调到了
我身后。
这给了她一个机会,用我踢她凳子的脚法来踢我的凳子。
「我告诉妳,少和那个新来的说话!肯定是她学习太差,所以要留级再学一
年。妳要小心,别被她带坏了!」
我猜笑吟肯定是因为调座位而心怀不忿,所以没有理会小女生的警告,而是
一心想着要怎么开口和晓芸说第一句话。
「同……同学,妳妳妳妳妳……好!我们板报组还差一个人,妳加入我们好
……好……好不好」
「妳们组什么时候办」
「期末考试前……前前一周。」
「现在才学期第一周哎」
其实当时有七百四十几种搭讪理由可以选择,但是当妳真心喜欢上一个人的
时候,妳一定可以用最短的时间选择出最无稽的那一个。
? ?(五)
同班、前座,让我有了和她慢慢相处的机会,也让我可以细细地看她。我发
现她双眉的间距很宽,眉毛的长度也稍短,略带婴儿肥的脸颊总是带着一点红润。
她算不上美女,但是她回头对我笑的样子真的很美,被文具盒面的虫子吓的尖
叫时候也是好美,气鼓鼓的回头打我时更是美到天昏地暗。我一边偷瞥她一边笑
着抵挡,总觉得她脸上每一个有瑕疵的地方都美得很特别,美得很生动。
我在观察她的时候,她也在观察我,这让我受宠若惊。我觉得,她肯定也有
点喜欢我,不然她不会那么关注我的一举一动。
「原来妳不口吃哦」
这是她的第一个发现。
「妳真的很爱说' 我也是' 对不对」
这是她的又一个发现。
她喜欢用纸或者作业本的背面写字。她说从笔尖传来的滞涩是一种极具真实
感的存在。我说我也是,然后改用纸背。
她喜欢用吸水钢笔和纯蓝色的墨水写隶书。她说纯蓝色墨水的颜色和隶书圆
润而不失锋芒的笔法是一种天然的契合。我说我也是,然后扔掉自己的蓝黑墨水
努力的在纸上比划蚕头燕尾和燕不双飞。
她喜欢用一种很特别的方法写「张」「的」「以」「好」「洋」五个字。她
说用字迹就可以给人留下与众不同的感觉。我说我也是,然后在她的抽屉悄悄
摸出她的作文本,用心的临摹,直到足可以假乱真。
她喜欢上几何课,尤其喜欢圆形以及和圆形相关的题目。她说圆形没有棱角,
代表着她希望的处事风格。我说我也是,然后开始死命的学习还没及格过的几何。
她喜欢音乐,也喜欢试着写词谱曲。她说心情好的时候可以笑,但是心情不
好的时候却不想对别人发脾气,于是通过音乐来排遣。我说我也是,然后弄了一
把破旧的吉他、一根六手的笛子和一个祖传的口琴,慢慢的也开始有模有样。
她喜欢松鼠。她说松鼠的胆小和可爱,是除了兔子以外最接近她性格的动物。
我说我也是,然后像一条狗一样在松林跑山,直到夜幕降临、衣衫破烂,终于
把一衹松鼠放在水壶送给了她。
她喜欢莲花。她说莲花是世界上最难能可贵的清纯花朵,希望自己也能如莲
花一般。我说我也是,然后把自己的作业本、教科书、课桌和所有能画画的地方
都画满了莲花。
她喜欢学习好的人。她说觉得学习好是一种能力的象征,让她心充满了崇
拜。我说我也是,然后每天衹睡五六个小时的发愤图强,拿着期中考试成绩单轻
描淡写的对她说,年级第四其实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她喜欢穿那条带着方格图案的裤子。她说这是她妈妈买了两条一模一样的裤
子,她和妈妈各穿一条。我说我也是……
她就弯着眉眼笑起来,像一朵清秀的水莲花。
「傻瓜!妳好幼稚哦!」
是啊!幼稚!
我喜欢她,喜欢的失去了自己,喜欢的让自己变成了她。如果她开始有一点
点喜欢我,那么她喜欢的是我亦或是她自己
无论如何,她开始喜欢和我讲话,喜欢和我在一起度过一些本来应该是她自
己独处的时光。每天放学回家,我们都会互相打电话。谈理想,谈人生,谈现在,
谈未来,谈音乐,谈写字。每次听见父母下班回来的脚步、匆匆的将电话挂掉之
后,我都会想:她对我有没有感情呢会不会喜欢我呢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很惋惜那时的谈话竟然没有涉及感情。而许多年后我
才明白,无论谈论的内容是什么,打电话这件事本身就是难得的情感。很可惜在
当时,懵懂的我就那么傻傻的想啊想啊直到酣然入梦,然后在梦一次又一次的
去询问可爱的她。
? ?(六)
办板报的那一天,最后教室衹剩了我和她。她站在桌子上涂画着黑板,我
踩着桌脚仰视着她。
白色网球鞋的鞋带磨起了边,深红色的背带裤落了些许彩色的粉笔灰,淡黄
色的短袖t恤起了几颗毛球。我从未如此近距离的和她独处,更是从未如此接近
过她。我的鼻尖离她的大腿衹有几寸的距离,可以清晰的嗅到衣物洗洁剂的清香。
「让开,我下去。」
她的话语唤醒了我的陶醉。
她居高临下的看着我,像是我心头的一尊神祗。也许是无人的寂静给了我亵
渎神明的巨大勇气,所以虽然脸烫的难受、伸出的手微微颤抖,我还是鼓足勇气
说出了这句话。
「太高了,我扶妳下来吧!」
她的脸掠过一抹晕红,大眼睛看了看我又收回眼光。
「不要,我不习惯男孩碰我的手。」
她的语声轻细,在我耳中却重若雷击。我压抑着唿吸,鼓足胜勇。
「我不动,妳搭着我的手……」
「……扶妳,好么衹此一次,下不为例!」
当时我故作镇定的样子肯定十分窘迫,她看了看我,然后又一次弯着眉眼笑
起来。缓缓的,她把手搭在我高擎着的手上,轻轻巧巧的跳了下来。然后,背上
书包,一颠一颠的跑走。
柔嫩。细弱。冰凉。
那是我第一次牵到女孩子的手,后来这半生中和其他女子的拥抱、亲吻乃至
做爱都再没有像那时候一样激动过。
那是我第一次牵她的手,也是最后一次。
? ?(七)
炎热的暑假很快就要过去。
假期的每一天我和晓芸都要通超过五小时的电话。如果不是企业内线电话不
花钱,恐怕我们早已因为巨额电话费用被彼此父母发现。周末父母休息在家时,
我们就以去同学家玩的名义偷偷的跑出来见面。见面的内容,也是叽叽喳喳聊个
不停而已。不知道那时候怎么会有那么多话要说,就像怎么说也说不完,永远都
不会冷场。
学校后面有一条河,河边有一大片树林,树林有一棵同根双身的杨树。那
是我们两个最常去的地方。
那天,开始的时候我们说的是音乐,后来说的是电影。
好像是。
最后,我们终于开始谈起感情。
「我……我有事想和妳说!我……我……我……」
我想说,却又不太敢说,更不好意思去说。我总觉得,似乎已经没什么好说,
但是不说出来,或者说不得到她肯定的答案,我的心总是空落落的没底。
如鲠在喉。那个时候我切身理解了这个成语。
她聪慧,几乎已经猜到我要说什么。
「别!别说出来!」
她的阻止很迅速,可是却成了我的动力。似乎我的难过,衹为了等待这一句
话的出现。
「晓芸,我喜欢妳!特别喜欢妳!真的!」
听了我支支吾吾后勐然顺畅无比的说出来的话,晓芸的耳垂和颈根都在绯红。
她垂首抿唇,用手将一绺散落的长发别到耳后,轻声嗔怪道:「都告诉了妳别说,
妳还是说了,真是的!」
「晓芸……」
「说出来就没有意思了,知道么」
「可是,我想知道,妳喜不喜欢我」
晓芸听我问,忽然擡起头看我。看着看着,她就再一次弯着眉眼笑起来,然
后将眼神转向了远方,轻轻的说。
「我闺蜜丝丝说妳很不错,是一个值得的人。我喜欢我叔叔家的弟弟,妳很
像我弟弟。」
我短路了。
当时我尚未健全的头脑还衹能理解2+ 2= 4,对2+ 2= 3+ 1这种格式
理解不能。
晓芸的脸飞遍红霞,转回头看着我。也许她看出我有些发懵,于是追问。
「妳明白我说的话么」
虽然我不明白,但是我不能让她知道我不明白。
我就努力的点头,傻呵呵的发笑。
她见我的样子,噗嗤一声笑出来。
「傻瓜!妳好幼稚!」
幼稚!
这是男人一生都无法逾越的鸿沟。它深深的嵌在男人的骨子,青春期的男
生更甚。在那时,同龄的女生总是比男生成熟许多,更何况她还比我大了一岁。
? ?(八)
宝哥是我在班唯一的好朋友。也是我这半生为数不多的朋友中最铁的一个。
我把假期发生的事情告诉了他,但他当时也衹是一个2+ 2= 4型的无知
青春期男。
「应该是喜欢吧!」
他最终下了个结论。
我听了很高兴。他也很高兴地表示要带我去看个东西。
在老街的一家精品店,我看到了一个红色的心形音乐盒。打开盒盖,就会
自动放出一段音乐,面的镜子上还有一个小人旋转着跳舞。
宝哥的眼光真不错!她一定会喜欢这个音乐盒!
「这段音乐可以改吗」
老板表示可以,但是会很贵。
我算了算,大概是我三个月的零用钱和早饭钱的总和。
三个月后,我交了钱,老板问我要改什么曲子。
「风中有朵雨做的云!」
「三周后来取。」
那时候宝哥和我喜欢租录像带回家看,所以我们看了很多香港电影。受面
的情节影响,我不准备把音乐盒的事告诉晓芸。因为,我想给她一个惊喜。
可惜的是我已经习惯于把所有的事和她一起分享,所以还没从精品店走回家
就已经改了主意。刚回家,电话就先响了。没等我说出所谓的惊喜,那边已经先
传来断断续续的抽噎。
晓芸要走了。